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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会觉得是我?我要你们那位老爸爸有什么用?难道我疯了吗?”熙泰的中文讲得很标准,标准得甚至有些过分。在澳门这样南腔北调、各色口音混杂的地方,这种粒粒分明的吐字反倒显得突兀,像是傅隆生爱看的那种老掉牙译制片里的腔调。
即使此刻极不愿想起傅隆生,陈熙蒙的记忆还是不受控制地闪回到西西里的别墅。那时他正醉生梦死,傅隆生就在那座豪华却空旷的房子里慢慢踱步,最后停在他面前。
“你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他当时怎么答的?好像正因为那个老不死的真的不远万里出现在自己面前感动得要死掉,毫不犹豫就卖了熙泰的底细——装成医药贩子的军火商。
现在想来,那恐怕未必是真的底细。
也难怪当时傅隆生听完,沉默了足足二十秒,最后只说了句:“这很危险,熙蒙。”
“还在装什么?!”陈熙蒙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眼眶通红,“他现在就是从监控里消失了,不是我就只有是你呀!”
傅隆生不只是要抛弃他这么简单——那人随随便便就找了个替代品,像换掉一件不合身的旧衣服。哪怕这替代品是他血脉相连的兄弟,那份被轻易抹消、被随手置换的屈辱,也足以把他逼疯。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熙泰端起面前的茶杯,不紧不慢地呷了一口,“离了爸爸就活不了,事事都要人跟在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我把傅隆生藏起来有什么好处?”
“你不要以为激怒我就能蒙混过关,到底是什么时候跟傅隆生勾搭上的?!”陈熙蒙罕见地完全没有否认他离不开傅隆生的事情。但如果熙泰了解过一些新世界不存在的狗血家庭伦理故事就不会发现不了,他的好二哥整个人完全像一个发现妻子出轨来质问奸夫的丈夫。
“什么叫勾搭?”熙泰实则非常无语,他对这几个daddy issue已经癌化的神经病根本讲不明白。
哦,他不是说只有他的两个哥哥,是这里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
因为实则他半个小时以前到仔仔的缝纫机边上想找根针换手机卡,无意中发现三个“弟弟”围着家里最小的孩子欣赏他画画。
起初,熙泰觉得这真是很温馨的家庭氛围,只有他们这种保留“亲情”的地方才能发生这种美妙的事情。于是他感动得眼眶湿润,思索着人类文明迭代的意义和牺牲踱步子过去,仅仅一秒钟就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消灭家庭,消灭美术,简直是新世界最伟大的红利。
因为这几个恶俗至极的小子正在激情创作一张色情图片,主角是他们的养父影子。
好吧,小朋友画得确实很好。虽然线条简单但是惟妙惟肖,令人怀疑他真的见过不着寸缕只穿着那条皮质围裙的傅隆生。
这说明在过去的某一天,可怜的影子围着那条围裙一个人在厨房里忙忙叨叨,他的孝子贤孙除了张着嘴等吃饭还要围在他背后收集意淫素材。
仔仔完全不像他看上去那么沉默温良,恰恰相反,他着力刻画纤细的腰身、颀长的双腿和媚俗放荡的姿势。旁边三个人更是,熙泰怀疑他们下一秒就要脱裤子撸起来了。
万幸是他们还对关于下半身的事情稍微有一些羞耻心,这当然是影子那一点微薄的教育成果。所以一见他过来,他们马上就假装在设计衣服。
可惜设计图的硫酸纸完全盖不住底下浓墨重彩细节丰富的下流作品,那幅画最终还是被他沉默地抽走了。
从那时候到现在,熙泰就非常非常同情影子,虽然对方不一定需要。
一个人要在完全没有社会支持的情况下成为六个诡异男孩的父亲、导师、领袖以及性幻想对象,简直是世上最恐怖的事情。
“
别这样看着我,世上除了你们六个没跟其他活人讲过话的东西,没人会觊觎一个老头子。”,他刻薄地讥讽在场所有人,“如果我是傅隆生,我恨不得立刻被警察抓走,监狱里都不一定有这么多gay。”
在小辛几乎要扑上去给熙泰一下脚,阿威拽住了他,好像灵光一现,有什么话要讲。他在这种集中讨论的场合很少发言,所以一时间大家都有些发愣。
“那天干爹走之前,突然跟我讲我们那种面罩也不是所有时候都好用,遇到一些特殊情况可以用SWAT的那种。”他被盯得有点不自在,讲话的时候眉头蹙得很紧,一直埋着脑袋,“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真的没有反应过来,只以为是老人家总要在这些无关紧要的地方挑挑刺,想着办法教育他们一下。但是现在再回想就显得不一样,阿威忽然觉得,或许他们一直以来都看轻了他们的养父。
“我的意思是,他是不是知道我们会去差佬老巢拿密钥。”
虽然前一天晚上很尴尬,但第二天胡枫阿威小辛仔仔还是整整齐齐坐在去警局的车上。
这当然是熙蒙的意思。
他们计划早已如精密齿轮般咬合运转。
不要说傅隆生人间蒸发,就算是外星舰队降临,那几位收足定金的雇佣兵,也仍会在约定当中那个月不黑、风不高的寻常夜晚——准时驾着装甲车碾过警署的门槛。
陈熙蒙的思维一向跟代码一样可瞬时跳转,“老头子不见了”引发的暴怒属于家庭内部分歧;而“影子”的失踪,却实打实触动了警方的敏感神经。阴差阳错,反成了一招意外的声东击西。
所以说,时不我待,这种机会放跑了可就没有了。
为此,他毫不犹豫地额外掷出五百万美金将行动日程提前二十四小时,还亲自盯着几个弟弟加班加点把自己收拾成特警。
他甚至有些得意:你看吧傅隆生,就算没听懂你的提点又怎么样,我自己也能想到同样的办法。
厢型车内,引擎低鸣,仪表盘的冷光映亮几张年轻的脸。防弹背心下是统一的深色制服,乍一看确有几分模样。
“你们四个还蛮有样子的,”熙蒙调整着耳麦,语气听不出喜怒,“不是跟着傅隆生,当个警察也蛮不错的。”
“仔啊,”小辛乐滋滋地翘起腿,战术靴的鞋尖轻轻晃着,“等会儿可别让人把头盔打掉了。要是被人看见里面是双马尾,要被我一辈子的。”他把熙蒙的话当作一种难得的恭维,顺道也想打趣一旁心事重重的弟弟。
车窗外,路灯的光带一道接一道划过车厢,在防弹玻璃上投下流动的影子。城市在沉睡,而属于他们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放心吧小辛哥。”仔仔很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头盔下的眼睛在昏暗光线里显得格外不安。
“那……”他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迟疑,“等事情做完了,我们怎么办?”
车厢里忽然静了一下,这个问题像颗小石子,投进了原本只关注战术与时限的水面。耳麦里窸窸窣窣的电流周而复始,那头传来熙旺的声音:“仔仔不是说想去巴黎,我们……”
“那干爹呢?干爹会跟我们一起吗?”
窃听器里的对话让熙泰非常惊讶,他以为他们会很忌讳提到影子,但事实恰恰相反。这群小崽子完全被傅隆生惯成那种不知天高地厚的鬼样子,他们根本不相信傅隆生真正已经抛弃了他们。
正巧熙蒙跟他置气,这种超龄儿童生起气来本就很幼稚,更不要说现在还忙着打劫警察总部,根本不想搭理熙泰。
于是所有人都把他忘到九霄云外,也把傅隆生“千万要盯好熙泰”的金口玉言抛之脑后,以至于他竟然短暂地恢复了“自由身”。
一定程度上。
基地的探头很讲究,没有死角黑掉其中任何一个都会直接有警报传到熙蒙手机上。于是他只能很狼狈地跑到厕所里打电话,还要不辞辛苦使用更换电话号码这种原始手段,以不着痕迹绕过好二哥装得无数个监听监视。
“你到了?”
傅隆生那边听上去很安静,只是简短应了一声就只剩下潇潇的风声。
过了一会见年轻人不讲话,他又问这时候找他什么事情。
“我以为你会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呢,daddy。”
“确实有,”即便傅隆生有点恶心他这个称呼,可现在算是在一条船上,也不好挑他错处,“你不是叫我帮你铲除异己?你的异己就是这个在德国教英语的华人老太太?”
“看来你找到她了,比我想象得还要快,真让我惊喜。”熙泰面对着洗手间的镜子,震撼地发现自己竟然露出那种熙旺才会露出的很柔情的笑容。
“陈香玲。”他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平静无波,“你确定吗?”
“对,就是她。”熙泰靠在冰凉的马赛克砖墙上,姿态松弛,甚至带了点戏谑,“大名鼎鼎的影子,怎么怀疑自己?”
傅隆生没有理会这点嘲讽,反倒显得很耐心,好像真的只是在反复确认暗杀任务的细节。
“我是问你,确定要杀了她吗?”他顿了顿,声音依旧平稳,却字字清晰,“她是你的妈妈吧。”
“我没有妈妈。”熙泰的声音忽然变了,冷硬得像块铁,所有随意的腔调都收了起来,仿佛这是什么不容触碰的底线,“况且这很公平吧,我帮你远离不肖子孙,你替我摆平冤孽血债。”
傅隆生笑了,声音倒是不怎么清脆:“血债?她勒索你啊。”
“这和你做的事有关系吗?”
“没有,个人好奇。不过你要是跟她有仇,我可以让她死得慢一点。”
傅隆生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凉的金属外壳上轻轻摩挲。
他当然知道熙泰不可能跟这个每天家、学校、美容院三点一线的精致老太太有什么仇。
问那个问题,也并非真的在意血缘伦理。只是想确认:眼前这个年轻人,究竟是已经偏执到无法接受血脉的源头,还是冷静地为自己罗织一个无法回头的“恶名”。
一个能让熙旺熙蒙彻底与他决裂,并且真正怀恨在心的把柄。
有时候,恶毒和算计,外表看起来一模一样。他需要知道,熙泰来自哪一边。
“没有,我都没见过她哪里来的仇呢?”他对这个母亲知之甚少,只晓得即便是没被抱走的两个哥哥也被她抛弃,“我下半年要选新世界基因管理协会的会长,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接受一个人类子宫的产物管理基因制造?”
“知道了。”
洗手台的大理石台面光可鉴人,龙头与皂液器闪着锃亮的金属光泽,整齐排列在右侧。镜面洁净无痕,清晰映出对面墙上挂着的米灰色毛巾,六条,每条都对折成相同的长方形。
当然,这里平时也没那么干净,只是熙旺前几天实在心情抑郁在家里疯狂做清洁。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才传来傅隆生沉沉的嗓音,听不出情绪:“不关我的事。”
“好吧,”熙泰短促地笑了一声,“你比我想象的还要无情。我以为你至少会心疼一下熙……”
“熙泰。”傅隆生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些别的东西,“你不是什么‘产物’。别这样称呼自己,你也是个孩子。”
“你在劝我?”熙泰的语气有些玩味。
“算是吧。”他顿了顿,“毕竟这种决定,总该慎重一点。”
“谢谢你,Daddy。”熙泰最后两个音节咬得轻而清晰,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冰凉的边缘,“但我不需要一个只会给我带来隐患的、素不相识的女人。”
“知道了。”
事情做完,”熙泰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些,目光从那些过于整齐的毛巾上移开,望向镜中自己挂着尴尬笑容的脸,“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意大利?我想……”
忙音突兀地响起,干脆利落地截断了他后面的话。
熙泰举着手机,在卫生间冷白的灯光里静静站了一会儿。听筒里的忙音规律而空洞,像某种无声的回答。
他冷笑一声,慢慢放下手臂。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