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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文-普通话 國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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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blished:
2025-07-23
Words:
18,519
Chapters: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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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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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井的记忆

Summary:

生活在地下避难所里的矿工莱伊被征调为时间旅行的受试者。怀揣着对进入地下前最后一次看见光芒记忆的留恋与好奇,她回到战争发生前的过去,试图找寻那个瞬间。在过去的世界,她遇到了正在一场漫长旅途中的温米与阿兰娜。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work for notes.)

Work Text:

要到我了。

莱伊一边对自己说,一边把塞在床板缝隙里的沙地兽罐头取出来,还剩下两个。然后,她弯下腰,把床底的铁笼子也取出来。罐头皮上印刷着色彩鲜艳的沙漠和仙人掌,这是在战争来临前,沙地兽生活的环境了,现在没有这样的地方给它们栖息,它们与人一起挤在地下避难所里,这类更适应干燥气候的物种寿命也因此大幅缩减。不过,考虑到它们的职能,所谓寿命上限本就只是存在于理论中的数据。

她轻轻打开门,这里离矿井已经不远了,所以通道两侧不是地下避难所最常见的钢铁材料,而是原本的石壁,它们在巷道灯的光下显露出许多明暗起伏的沟壑,仿佛一条流动的通道,不时传来滴水声。莱伊一直走到它的尽头,到达矿洞入口,入口旁置一个塑料箱。她调亮自己的头灯,让一束苍白的光落在里面的失物上,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大多是水壶、腰带、用来咀嚼提神的东西,偶尔有会反光的钥匙和镜片。今夜过去,它们就是公物了。现在,她的沙地兽笼子和罐头也加入其中。

在离开之前,她又花了一些时间想自己的目的地。那个地方将比此处有更多的亮光,这是莱伊唯一可以肯定的事。那个地方也许有浅滩、沙漠或树林,也许只是一片荒芜,更坏的情况是她也许根本不会抵达。曾经有人在闲聊时谈起那些被迫参与实验的受试者,说他们不是当场死亡,就是精神失常了。毕竟,世上怎么可能真的有穿越时间的法子呢?顶多是管着他们的人的突发奇想而已。仅仅为了他们的空想,就要从矿区征调一批又一批的人。这样的话题往往以不会有结果的叹息收场,人们叹息生活为何在短短二十年内变了样,他们又为什么莫名其妙成了另一批人的囚徒,他们曾经是某某人,拥有某某事物,而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就像她曾经有沙地兽,现在也没有了。

她蹲下身去,最后看了一眼那只笼子,它曾经生过锈,铁制品在这样的环境里难免生锈,后来被她除掉了,因此它看上去依然崭新如故。等到代表早晨到来的铃声响起,她的床位也一样,不需要任何准备就可以容纳一个新的人。莱伊用手抚摸着它,过了好一会,确认了自己不是伤心,只是感到空荡荡的。在地面上,她曾经过着某样的生活,拥有某某事物吗?问题的答案,连同为此叹息过的人的面庞,都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不清,这些问题都不过是一只空笼子。

我想要留着我的头灯。这是莱伊做出的决定,尽管她不需要头灯也可以在通道里娴熟地穿行,之后的旅途中,这一盏小灯也无关紧要。

她又走了很久,才来到矿区的出口处。这里大门紧闭,有轻微的锈痕侵蚀,但因为开关频繁并不严重。她不打算再回去,索性靠在旁边等待天亮。


莱伊本以为她可以保持清醒,但还是睡着了。

她又开始做梦,那是一个非常简单、真实的梦,她已经数不清自己是第多少次重复它了。梦里她大约六岁,或者七岁,在一辆面包车上。车里很拥挤,人们有的站、有的坐,她则被挤在座位的边缘,一只手掌紧贴着玻璃窗,另一只抓住发出皮革气味的椅背,免得失去支撑。窗内的车厢很昏暗,窗外的天空是黄沙的颜色,贴近地平线的地方泛出一点血红,能见度正在逐渐变差。此时,鸣笛声从后方传来,紧接着此起彼伏,来自四面八方的鸣笛声,她看见了车辆的海洋,听见随之传来的孩童的哭泣、人的咳嗽,而她的目光越过这一切,被前方远处路边的一个影子所攥住。

那是一个模糊的身影,勉强只能看清她站在车顶。然而,不知为何莱伊又非常确定自己看到了她高高举起的手臂,手中紧紧攥着一个类似信封的东西,正在用力挥动,她看到的是那手臂到达最高点的瞬间,也是她头发扬起的瞬间,以及呐喊的瞬间——尽管她没有看清她的脸,但她知道她在呐喊。

那瞬间的下一秒,车队就动起来了,又有人的惊叫声了,他们看见了从后方的天边正逐渐逼近的黑云,那黑云不断鼓动、推进,转瞬间路两侧稀疏的树木和低矮的丘陵都消失在其中,甚至稍远一些的车队也被其吞没。但是,莱伊清楚地看见,在他们右后方的黑云席卷一切时,有一束光芒直直地穿透它,闪烁了几下,到达她的眼中,就像夜晚的公路边,一辆抵近的客运车灯光膨胀的轮廓。它与她并肩而行片刻,之后就飞出了她的视野,但在那之前,没有黯淡分毫。

梦往往到这里就结束了,之后便是一夜安眠。莱伊不止一次感到这并不是梦,而是她关于童年那场逃难为数不多的印象,只是因为太多次在睡梦中重现,所以变得不真实。与此同时梦中发生的一切也是她关于光亮最后的美好回忆,那个下午在车上睡去后,再醒来就永远告别了阳光。他们封锁了地下避难所所有入口,声称地面上已经没有幸存者,莱伊与其他许许多多的人由此进入了一个用巷道灯简单照明,大多数时候都被黑暗笼罩的世界,她在梦中感到的光芒,比醒来后亲眼所见要旺盛得多。莱伊是怀念那一刻的,怀念又往往伴随着无穷的好奇,女人紧攥的信封,呐喊的声音,挥动的手,以及此后高处的,飞行的光芒,共同组成了一个谜题:那人在向谁呼喊,信中内容来自谁的笔下,为什么有光可以穿透席卷而来的黑云,地面之上是否已经荒无人烟……在醒来后的数分钟内,她总喜欢慢慢咀嚼这些问题的答案,她猜测刚到地下那几年,有的矿工喜欢嚼古柯叶也是出于一样的原因。她总有一种预感:倘若真的能够回到过去,这些答案,连同那束光的源头都会在那里安静地等待她,证明自己真实存在,不只是在她慰藉的梦中,她想要到达那里。


莱伊醒来时,第一道晨钟恰好敲响,上面来的人走进登记室,本打算押送她,就像此前的每一天那样,后来只是要求她紧跟其后一起走。莱伊走过错综复杂的地下通道,有些地方的墙壁不像矿区那样潮湿、粗糙,能听见地下生物窸窸窣窣的声音,但无一例外光线黯淡,灯具不时嗡嗡作响。最后,她到达一间昏暗的房间,当她躺在实验台上,有人把错综复杂的线布置在她和形状奇异的仪器间,另一个人对她说:我们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过去和未来。他说技术很成熟,只是人类还没有学会适应它。“如果你能想象自己置身于过去,你就能回到过去。”

她还没有完全理解这些话语,但黑暗已经先一步到来,她远离了现实所在,一个接着一个的梦在莱伊脑海里浮现,里面充斥着能说会道的野兽,迥异的地貌风景,酷暑与严冬、位置突兀的楼梯、门与隧道。它们最后都归于唯一的那个梦。

然而那个梦停在白光一闪的瞬间,然后也熄灭了。她走入一座幽深的矿井,身边没有沙地兽,思维比平常更迟钝,花了很久才想起来它已经死于气体中毒。既然如此,她为什么还在矿井下面,一个人?前方与后方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这里并不安静,黑暗中许多东西在酝酿,它们只是拒斥被她注目。尽管如此,她还是捕捉到了其中释放出的讯号:她的手脚都愈发沉重,意识逐渐模糊——这座矿井里依然萦绕着毒气。渐渐地,呼吸就像坐在坏了的升降梯上一样,每次刚到达一定的高度,就又往下沉。升降梯,她想,有一只沙地兽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之前也在一部升降梯上,她也是沙地兽吗?她有爪子,有背扇吗?背扇现在是什么颜色了?她想要撇过头去看一眼,却做不到,这里太暗了,暗得无限接近于死亡。她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矿井里,而是处于一大群扑扇着的思绪中,她抓不其中任何一个想法,也不知道自己置身何方。其中一片轻飘飘的东西落到她的掌心,她定定地盯着它看,好像永远也不会再动弹了。然而在某一刻,她忽然觉得那是一小团光,与此同时,她大脑的某个部分终于想起来她还在无光的井中,这个发现像尖锐的矿石一样刺痛了她,令她想要向高处再探一点点,前提是那不是在她臆想中发生的攀爬。

最终她没有死去,也没有发疯,混乱的幻觉逐渐沉淀,她觉得自己脑袋和身体不在一个步调上,仿佛在从一个漫长的梦中挣扎着醒来,又过了许久,她的眼前出现了单一的景象。当她合上眼皮,它们就消失,睁开眼睛,它们又出现。由此她猜测那确实是她所身处的世界,确实有光线到达她的眼睛里。


莱伊所注意到的第一件事物就是阳光。起初,世界的一切都笼罩在均匀的白霭中,似乎包裹着它们的光是无比轻柔、寡淡的存在,好比洞穴深处的一汪水潭,划船漂浮其上,只要轻轻拨桨,其中本就模糊的成像便会散逸开来。然而,万物的轮廓逐渐显现,变得确凿而鲜明。光就像从死亡幽谷返回的人的呼吸,由微弱愈转愈强。一同归来的还有温度,她感到暖意自外而内穿透了她的橡胶手套,蔓延到脸颊和额头,使眼眶也热烘烘的。她能清晰地看见了:前方,一条道路直直向前延伸;上方,天空很蓝;左右两侧,有许多红褐色的山坡,上面长着杂草和仙人掌。这些都是确实存在的。

她想要张开手掌,迈开步伐,却发现自己做不到,甚至,连做到了会是什么感觉,她都想象不出来。就像是在梦里见到熟悉的人,却看不清楚面孔。不远的前方,显现出一辆巨大运载车的影子,仿佛是荧幕上的图景。它气势汹汹地直冲她来,伴随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离她一米多的地方。一个女人从车窗探出头来,从眉毛的角度来看情绪不佳,头发有莱伊记忆中的山岩一样的红褐色,她掀开护目镜,忽地瞪大了眼睛。

“怎么是你?”她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我要去一个地方,她说。好像是从她想要说出这句话开始,她能够掌握自己的身体了。她稍稍走近了一些,希望能把对方看得更清楚一些,她看着她的斗篷和拉到头顶的厚重防风镜,突然觉得她在强烈的阳光和风下有点像一只伞蜥。她很高兴自己还能想起蜥蜴的样子,想起它们粗糙的尾巴是如何扫过沙地,然后忽地卷起来,以及它们如何快速把身子埋进沙丘里,一动不动、神经紧绷地观察外界,想到这些,她就不禁露出微笑。

我说,我是‘荒野上的阿兰娜’,要是顺路我可以捎你一程,记得给车费就行。但你的目的地到底是哪里?她回过神来,听见司机的问句,看你笑成这样,得是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吧?

我也不知道,莱伊说。她发觉阿兰娜没有回话,思考了一会,又说,我要去有沙漠、仙人掌和红褐色土丘的地方,那里太阳也很好,日落的时候地平线是红色的。

雷姆必拓到处都是这样的地方,阿兰娜交叉起双臂,除了我们的来路,那边是沿海地区。如果你再说不出个所以然,我就先往内陆开了,我们的家就在那里。上次在那附近见到你,你的家应该也在周围吧?到了地你自己想办法。她说好,我会还车费的。

上车后,过了一会,她又说,一群羊在横穿道路。阿兰娜把头往前探,问她在哪里,她怎么看不见。然后转过头,才发现她正举着原本放在挡风玻璃前的双筒望远镜眺望远方。这玩意坏了一只筒,阿兰娜说,不好用了。

嗯,没关系,我也只用一只眼睛。

这时,一个女孩抓住她的椅背,探出头来。莱伊回过头去,看见一双亮闪闪的橙色眼睛,可以继续我讲你看见的东西吗,姐姐?可以。我看见,一棵瓶树正在行走。现在它停下了脚步……抱歉,原来瓶树没有在走,是云跑得太快了。等等,前面的路上有一大圈铁丝。

阿兰娜松开油门,让车辆缓缓减速,把望远镜给我,她说。她观察了一会,说:

“不是之前见过的人布的铁丝,粗细和绕法都不一样。保险起见,我们离开大路走旁边。可惜了,不然又可以赚笔外快,那帮人一点斗志也没有,那时我管钳不在手边,拿着保险杠冲上去都打跑了。”

如果这里有弩或者枪,我可以帮忙,莱伊说。

“就算有也不能就这样给你的。”

女孩抢在阿兰娜之前说,后者拍了拍她的肩膀:

“如果你不记得,可以再认识一下,这是温米。你的名字呢?”

莱伊。

之后的时间里,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更多的时候莱伊只是沉默地举起望远镜,透过一个井口般的小孔看向远方,温米似乎总在期待她说出看到的事物,但从来没有开口催促过她。天黑时她们将车停在路边,这是雷姆必拓广袤土地上无甚新奇的一小块原野,正如这只是已经逝去的数百万日里无甚新奇的一天。阿兰娜打开驾驶舱的灯,于是挡风玻璃不再透出外面的夜色,她们的脸庞部分地倒映其中,被罩上一片朦胧的浅黄色。阿兰娜思忖着明天的里程数,抬头时讶异地发现副驾驶位上空空荡荡,而温米已经进入梦乡。她犹豫了片刻,决定把她半抱半拖到车厢后边的床上,不向她确认自己是否是得了幻觉。与此同时,莱伊在实验室中睁开双眼,看见一滴水正从天花板上掉落。


最开始时,她与过去的联系很不稳定。有时,她会到达更早的时间,她猜测那是她跟阿兰娜与温米第一次见面,那时她不知为何坐在阿兰娜的运载车上,窗外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土壤的色彩随着日照的角度一同变化,车厢里热气蒸腾。她入神地看着变幻的景色,直到原野也变成深幽的蓝色,阿兰娜从驾驶座上下来,走到她身边,问她是不是坐过了站,本班车已经停靠到了终点站,那就是她们的家。见她不说话,她以为她是睡迷糊了还没清醒过来。于是阿兰娜说:

“小锅盖跟我商量了一下,看你不像是坏人,外面晚上太冷了,今晚你待在车里就行,别乱动器械,也别动心思把我的车开走了。我跟运载公司和警察局申报,到时候你可能下半辈子都在开上两天车也找不到一个小镇的内陆矿区度过了。”

她又转过身去摆弄了驾驶舱的仪器,确定拔出钥匙后都不能操作。这时莱伊注意到温米正抬头盯着她看,她下意识地蹲下来,让这位小个子也能看清她的脸。

“不要学兰娜姐叫我小锅盖。”

好的,她说。

因为她听从了她的话,温米似乎很是认可她。她摸摸她的手,问她冷不冷。“等到整辆车都停止运行之后,车厢里也会降温,当然肯定比外面还是要暖和啦。只要不是在房子里过夜,在雷姆必拓都要准备好夜晚保暖的衣服哦。”

好,她说,没关系,我不冷。

在其他几次相遇中,莱伊知道了她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运载车上生活,后来攒够了钱,才买下一处老屋。那个夜晚,她们手牵手回到了家中,而她在深夜到来之前,就回到了现在。之后她还来去到几次没有她们的过去的场景中,有时是在城市的长椅上,她听见人们称呼这里为钢铁萝卜城,这似乎是某个在她遥远记忆中出现过的名字,但她无从深究;有时是在夜晚巨大洞穴的入口,她听说沙地兽会群居在这样的洞穴里,但往深处走,却听不见什么动静。

后来,她回到过去的地点趋于稳定,大多都是在运载车里,或者离运载车不远的地方,与阿兰娜和温米一起。时间的先后也不再被打乱,莱伊得知她们要驱车完成一段漫长的路途,从雷姆必拓的海岸回到她们位于内陆的家,而她每次回到过去,运载车都还在轰鸣,路边的景观也与上次不同,几乎令莱伊以为旅途是无穷无尽的。在童年时期她从未穿过如此远的距离,尽管她确实曾每日跟着猎人的队伍游荡,但徒步与驾驶运载车毕竟不同,她所记得的只是红褐色山岩和广袤的沙漠,连对市镇的记忆都很模糊了,更不知道雷姆必拓也有海洋和丛林。

“我们也是第一次走这条路,”阿兰娜说,“温米兴致很高,我也想多陪她,去她想去的地方。哪有小孩子整天就是陪大人运客,给大人打下手的呢?”莱伊回望运载车的后半部分,没有看到什么座位。对此,阿兰娜解释说,她们为了这趟旅途把可拆卸的客座都拆了,恢复了早些时候她们还住在运载车上时的布置,那时她跟公司签约,跑的路途也更短,人们大多只是为了赶去市镇,拎着牲口和作物就上来,有时候直接坐在笼子上,不怎么需要座位。

很长一段时间里,莱伊就在许多仿佛已经褪色,又仿佛永恒不变的时刻与确定的现在间穿梭,当她在线路密布,日光灯管嗡嗡作响的实验室内醒来时,方才发生的一切似乎只是梦境,忙着调试线路,确认体征的实验员也并不关心梦的内容。然而当设备重新启动,她沉入过去时,她又时常遗忘自己的来处,只能感觉到那是一个幽暗的空间,而过去的世界是鲜明的。有时,她与阿兰娜和温米共同穿行在熙熙攘攘的市镇里,驻足于买衣服的小摊,摊贩一一列出阿兰娜挑出来的几条连衣裙的材质:棉,涤纶,人造丝,莱伊讶异于材料的丰富,阿兰娜则被弄得有些晕头转向,在温米再三告诉她料子并不重要后,她最终选了棉质的,因为这是她最熟悉的面料,她计划着要用来替换家里已经油腻腻的老窗帘的布料,也在这个摊位买了下来,这是因为在几乎要把她的钱夹撑得爆开的优惠券中,有一张就是可以在这家简陋到不像能印出优惠券的小摊用的,那是某一年她车上的熟客给她的生日礼物。有时,她们置身于糖果铺,巨大的玻璃罐子里填满了色彩缤纷的硬糖软糖,连海豚形状的天蓝色软糖都有,它们挤在一起,因为变形和样貌的粗糙而令人忍俊不禁——至少阿兰娜是笑出了声,导致温米也咯咯直笑。她们买了一罐,并分享给莱伊一只海豚,问她味道如何。莱伊感到的是一种温暖而黏糊,令两颊发酸的味道,她猜测这可能是甜味,但又不能确定,过了好一会,她才感觉到愉快的情绪正缓慢发酵,于是说,很甜。这时阿兰娜与温米已经你一只我一只,将糖罐清空了三分之一。听到她的话语,阿兰娜如梦方醒,啪地盖上了盖子,告诉温米一定要监督她不能乱吃,以后心情不好还得靠这个解呢。

更多的时候,她们只是在原野上停下来,阿兰娜会对着地图和一大叠不知道哪些人们给她的纸条,确认路没有走错,这时如果莱伊在,她就会用坏了一只筒的望远镜站在车顶瞭望,为她描述目光所及的景物。很高的仙人掌,她沉默了一会,说,下面好像有沙地兽的洞。“我是问你,我们面前的山岩之后的那块山岩是不是野猪背脊的形状!”阿拉娜用手围成一个喇叭的形状,从下面对她大喊。


莱伊不在的时候,温米会接替她的职责。莱伊时常想,她在的时候是否远比不在的时候要少。起初阿兰娜完全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忽地消失,在某个时点又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我们老家的故事里,只有幽灵才会这样。”她说,“幽灵都像你这样沉默寡言,老是发呆,心地也好吗?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了那些卖保险的了,如果可以作为幽灵在雷姆必拓生活,好像买个保险也不错,不然钱得从头赚起了——说到保险,我是不是真的应该给自己买个保险?干这行有时候还真的挺危险的,有次在平原上遇到了飓风,真是瞬间就天昏地暗,路都看不清。那之后,我就盘算着改装我的车灯了。当然我是不怕的,但如果出了意外,还能让小锅盖拿到一笔钱,也算赚到了吧。”

“我还活着,”莱伊顿了顿,又补充道,“嗯,应该还活着。保险的事,我好久之前听说过,但猎人们说,出了事也没用的。我来的地方,没有人谈过保险了。”

因为她的话,阿兰娜陷入沉默。半晌,她开口问道:“你觉得温米跟我是什么关系?”

莱伊垂下头开始想,她想得很久,很认真。然后她说,你们是朋友。

“朋友吗……”阿兰娜显得有些恍惚,似乎不知道如何把握这个回答,“其实我是想问如果要买保险的话该怎么填,就我目前的了解,如果只是‘朋友’的话,出了事钱应该到不了她手里。不过我挺喜欢这个答案的——虽然这么说有点自私,但要真的只是因为友谊在一起生活,没有那么多要考虑的事情就好了。我敢打包票,整个雷姆必拓都不可能找到一个像温米这样的朋友,她还小,但是她比很多大人都讲道理,讲感情。等等,你要是不想听,我就不说了。要是你烦了,会不会直接消失啊?”

不会,她说,而且,我也很喜欢橙眼睛。橙眼睛是她根据温米的眼睛取出的名字。

“那我就说了,”阿兰娜说这话的时候很严肃,“这次我们去沿海城市是有原因的,我听人说那里有整个雷姆必拓最好的医院。但即使是那个医院,也没把握说能治好她的病,只是说有可能,而且要打听下来要花很多很多钱。我问有没有治好的例子,他们又躲躲闪闪的不说。你可能没看见过,在袖子下面,石头一样的凸起。不是罕见病,我们内陆这边很多人都得,所以我看到的时候就知道她身体里也有石头了。身边得了这种病的人,没见过有活得长的。只能说,我会继续想办法。我现在原原本本地说出来,不用因为这个就觉得她很悲惨,或者觉得这趟旅途也变味了。无论带着什么,一样是过日子。”

她把自己的管钳往地上一撑,像在找寻某种力量。因为用力过猛,她似乎不小心捣进了昆虫的巢穴,几只蚂蚁不知所措地从里面逃出来,在原地打转,莱伊地盯着它们看了一会,然后慢慢地说,我也得了这种病。不是刚刚才知道。有一次下矿前体检,就测出来了。

阿兰娜猛地抬头,把她的包挪到身前,在里面胡乱翻找着什么。她找到了:是一盒止痛药,上面印着钢铁萝卜制药厂的标志,她递过来时说:“我知道很痛。别觉得你是抢了温米的份,我多跑几条线路就可以补回来了。”
这时,莱伊终于想起来她偶然回到钢铁萝卜城时,为什么觉得这个名字异样地熟悉。从前在猎人的队伍里,也有不少病患,他们在狩猎收获丰富时,就会托人去买“钢铁萝卜制药厂”的止痛药,但因为价格昂贵,买一板要留着用很久。有时,他们会拆开胶囊,在保温杯盖里用水冲泡,然后一人一口。那几乎像是她想象出来的回忆了。她摇了摇头。

我对痛不敏感,没有它也过了很久了。还是留给橙眼睛好了。

阿兰娜重重叹了口气,说,看来你不是幽灵,没有哪个幽灵要带着病生活。

嗯。

过了一会,莱伊又说,我是从未来回来的。

阿兰娜没有笑,问她未来怎么样。

不太好,她说,但也有好的一面。

所以,他们直到那时还没有搞明白怎么治愈你的病。

嗯。不是很远的未来。

这时她们抬起头,发现远处的乌云正在逼近,深灰色的云叠着来自上方的天光,运载车的玻璃反射出极冷的色彩,杂草在急风中轻晃,此时此刻,大地依然为一场即将来到,却注定将不留痕迹地过去的暴雨颤抖。温米从车窗内探出头,招呼她们进来。我继续给你讲能听懂人话的袋熊的故事,莱伊说。这样的故事她可以从天黑讲到天亮。

莱伊在幽邃的地下醒来时想,在她从那个世界消失的时候,阿兰娜和温米依然存在,她们依然会切胡萝卜,盛好一小勺不多不少的盐,等待汤锅的盖子因为蒸汽抖动,依然会为疾病感到忧心。而在阿兰娜和温米消失之后,她依然存在于避难所里,在有生之年,她们也许都不会到达那样一个幽暗的地底世界。然而,这些会消失的不过是最最渺小的时刻。就像原野上的一粒沙,除了她们之外,没有人有必要记得。


在之后几次向过去的旅行中,她得知阿兰娜正在改装车辆,这与其说是她的职责不如说是她的爱好,当然,她的车如果能撑过更险峻的捷径,赚的钱自然也更多。她在跑固定线路之外,还开始接一些私人订单,带动物观察团体和冒险家前往无人区,据说这些人往往愿意给出相当高的价钱。有一次,她们在一家修车铺停下,一起给车装上了定制车灯,又更换了轮胎。在这里,阿兰娜向她郑重介绍了她一手设计选材的机器伙伴,它长得像一个可以走路伸手的酒桶,兼具提醒乘客下车,检查车内仪器运作,清扫环境等多种功能,甚至可以辅助从瓶树上取水,阿兰娜想要给它取名为“小锅铲”,惨遭温米强烈反对,于是名字迟迟没有敲定下来。也是在这里,阿兰娜取到了一个她预先定好的收音机,她说温米可以用这个听广播课程。

于是,当阿兰娜握着方向盘,莱伊举起望远镜时,温米就在旁边的软座上拉着收音机的天线,把它觉得很高,希望能让断断续续的频道信号清晰一些,与此同时不叫小锅铲的机器伙伴在车厢里打转,发出滴滴的声音。这样的时刻往往可以延续很久,莱伊已经不再会短暂地待一阵就回到现在,为此她很高兴。在这样的旅途中,有一次阿兰娜问起: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为什么要费劲回到这里?是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吗?”

我想要寻找可以穿透巨大黑云的光芒,她说,还有一封很皱的信的内容。

“可以穿透巨大黑云的光芒?”阿兰娜一字一顿地复述了一遍,“你是不是想说……太阳?”

太阳也很好,很温暖,她说,但不是太阳。

“这找起来也太难了,就跟你一开始说的那个地点一样。”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以为这个世界是没有时间之说的,莱伊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那样的话,找起来会简单很多。

“怎么会呢?”阿兰娜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时间过得那么快,莱伊,而且时间太少了。”


莱伊再次回到过去时,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广袤、阴凉的厅室内,光线从头顶一扇不大的黄色玻璃天窗内泻下。光柱之内,无数粒细小的尘埃安静地浮游,偶然地呈现出盘旋的姿态,又迅速地散逸开来。光柱之外的暗处,悬着一条庞大的鲸鱼。莱伊猜测那是鲸鱼,是因为她在不知多少年前的科普杂志上曾经见过它一面,那时在她寄住的家庭中只有她一个人相信杂志所言非虚。鲸鱼的边缘模糊在与之同游的鱼类,以及拱形的橄榄色天花板之中,显得很温柔。这时,她隐约听见皮靴踩在瓷砖地面上的声音,自己也又走近了一些,才反应过来那不是真正的鲸鱼,而只是被塑料线悬挂起来的鲸鱼模型。莱伊环顾四周,视野里尽是她只听说过却没有亲眼目睹的奇异生物,她想要在寂静的光下抚摸它们的鳍、吻和尾巴,但最终决定听从围绳上挂牌的建议“请勿触摸”。

此时,脚步声愈近,愈急,孩子的笑声随之浮现。温米和阿兰娜会来,她想,她不需要知道自己在哪里,也许不需要听到她们的声音就可以知道。她又往前走了一段,决定在大厅亮堂堂的出口之前等待她们。门外的亮光在她视野的边缘泛动,令她不太看得清昏暗大厅里的一切,尽管如此,当阿兰娜一只手拉着贴在墙上蹑手蹑脚的温米,另一只手快速伸出,准备给她肩旁来记猛拍时,莱伊还是一猫腰躲了过去。

“温米觉得你还会回到这里。而我觉得,如果你还会回到这里,应该就是现在了。”

我也这么觉得,她说。就这样,她们完成了简单的重逢问候。莱伊问阿兰娜这是哪里,后者说这是她们途径的一个小镇,她之前运客时经过这里,答应过温米要带她来这里的自然博物馆。这时她们已经走出鲸鱼厅堂,通过那道光亮的门,来到有窗的长廊上,莱伊看见了土黄色的街道,微微歪斜的路牌,以及对面建筑紧闭的百叶窗,依然是熟悉的雷姆必拓景象。阿兰娜问她这里是不是“酷毙了”,她点点头。

长廊右侧一个橱窗接一个地展示着鸟类标本,它们眼睛明亮,羽翼丰润,仿佛还是存活着的生命,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上面,莱伊思考着它们的羽毛是不是也被晒得滚烫,她注意到温米更喜欢岩石鹦鹉和折衷鹦鹉这类色彩鲜艳的鸟类,而阿兰娜钟情于放在最显眼位置的红隼,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去到那些目前还仅仅是口口相传的无边无际的丛林与海岸,然后她就可以看到鸟,看到沙地兽群落,还可以看到其他动物。如果温米和阿兰娜也要一起来,她不会拒绝。似乎不仅不会拒绝,她想,她也许会快乐呢?

但莱伊不擅长,或只是怯于凝视未来的毛病又在此时发作,前一秒的图景顷刻变得晦暗不明,连未来究竟指的是什么时间都把她搞得有些晕头转向了,唯一确定的只是她们会回到她们的家,而她自己则会找到那个萦绕在脑海中的谜题的答案,再之后的事情她无意去想——至少此时此刻很暖和,暖和到令她想要坐在长廊上,陪着这些不再叽叽喳喳的鸟儿度过整个下午,仔细地想一想未被拆开的信封,还有那一团从黑云中迸发出的光亮。莱伊很肯定不会有其他人再进入这条鸟类的长廊,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是只属于她们的一条走廊,而她们处于来自无数地方,无数时间的鸟儿之中。

但是,她们还是会离开长廊,缓步走向博物馆的出口的。正当莱伊准备走出去时,她看到了一张贴在墙上的告示:诚招博物馆管理员一名,协助馆长整理野生动物相关照片文献,维护馆内标本模型,有机会一同出游追踪野生动物,薪资食宿面议。有意请左拐至走廊尽头馆长办公室。雷姆必拓螺纹镇自然博物馆。

莱伊盯着这张招聘启事看了很久。

我喜欢这里,她得出了一个结论,如果每天都能来到这里,那会很好。所以,我会申请这里的管理员职位。

“请等等我,兰娜姐和橙眼睛,”她稍稍提高了音量,“我想要去见一见馆长。”

在堆积如山的照片、百科书、地图和林立的标本后,她见到了自然博物馆的主人。她带着超乎寻常的欣喜乃至狂热接待了她,问出一连串问题,而她慢慢地一一回答。最后,她问她是否有狩猎经验,听到她曾经是猎人队伍中的一员后,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说她早有预料,因为她专注、谨慎的眼睛与她野外探险时雇佣的猎人向导非常相似。她询问莱伊她的住所,莱伊暂时填写了阿兰娜告诉她的地址。她建议她十天后在家中等待,因为如果打算聘用她,邮差大概率会在那一天抵达。

“这份工作,对你来说很重要吗?”阿兰娜后来问她。

嗯。而且这样我就可以还清欠你的车费了,她说。

你还记着啊,她感叹道。


再之后的重逢,是在一片毛绒绒的野草地上,当时时间已近午夜,广阔、深蓝的天穹在她头上轮转,昆虫在其下吟唱只有它们自己才能听懂的歌。她本以为她在做一些重要的事,却发现她只是以无戒备的姿势坐着,她走上前去,坐到她身边,两人都对此毫不意外。

今天,我在收音机上听到某个遥远的地方开战了,不在雷姆必拓。阿兰娜说,有人说,世界大战要来了,还有人说我们的生活都会毁于核武器,会有“火山爆发一般席卷而来的黑云”。你不是说自己是从很久以后过来的吗,这是不是真的?

是的,她说。阿兰娜神色平静,耐心地等她再说点什么。于是莱伊又说,当心黑云,看到马上跑,把窗也关上。兰娜姐,你的车跑得很快。

过了片刻,阿兰娜终于露出笑容,拍了拍她的肩膀:“实话实说,我刚刚居然有那么一个瞬间指望着你能给出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逃生方法,肯定是乱七八糟的电台听多了,那些主持人总是喜欢邀请在各种灾害里活下来的幸运儿来讲故事,但你也只是个普通人啊。”

对不起,她说,声音很轻。我确实是个幸运儿,她想,相比沙地兽,相比很多人。

“不要对不起!”阿兰娜说,“也别难过——你怎么眉毛都耷拉下去了,你能来我很开心!对,就是这样,笑一笑有益健康嘛。再说了,对我这种人来说,怎么样不是一样过日子?回到家以后,运客还得照旧运,不然几天就没得饭吃了,跑这一趟少了多少单我都不敢想。我想把那个漏水的天台补一补,还要大扫除,最重要的是小锅盖的病总不能不想办法,不然,就算在战争里活下来,又有什么用呢?”

说到这里她止住话头,用拳头敲敲自己的脑袋,懊恼为什么又放任自己去想难受的事,连温米都比我厉害,她想。然而所有东西渐渐在她脑海中混在了一起,跟工友的某个赌约,家里肯定已经沙尘遍布的桌布,医院的名字,还有电台主持人那句尖声尖气的“火山爆发一般席卷而来的黑云”, 统统令她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莱伊蹲下来,拥抱了她。

阿兰娜莫名其妙地非常难过,她上一次这么难过还是枕着硬币盒睡着,梦见它已经满到盖子都盖不上,醒来却依然空空荡荡的时候,在那以后她都习惯用大声说话的欲望去替代难过了。她一动不动,安静地等待难过劲过去,就像这片沙漠里的生物一样,在白天一动不动,等待凉爽的夜晚到来。她隐约觉得莱伊会说点什么,但一如既往,她没有捕捉到她言语的节奏。这位从未来归来的旅人保持沉默,轻飘飘地环在她身周,她能感觉到她同样难过,或许为的是一些在极远处的事物,又或许只是为了此时此刻。

时间,莱伊想到这个词,时间发生了。而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可能不会回到那个时刻了,也许再也不会找到它,正如她马上就要离开转瞬即逝的此刻,站起身,翻找她鼓起的背包,然后拿出阿兰娜给她的双筒望远镜。我修好了,她说,我在博物馆留意了透镜的组合,现在它两只筒都可以用。

“送你了。”阿兰娜用管钳撑住沙地,嗖地站起来,好像找回了所有力气,“现在天气很好,人们说这个季节能看到完整的银河,你可以用它试一试。“

它做不到,莱伊慢慢地说,星星太远了。今晚,我用眼睛看就可以。说完,她抓住后门的把手,蹬了几下,翻上了车顶。阿兰娜举起双筒望远镜,原地转了一圈,目之所及都是一片沉静的黑色,她决定回到车厢里再睡一会,明天天黑之前,她们应该可以到家了。她将会邀请莱伊留下来,她有一种预感她可以拿到博物馆的职位,那样她每周都可以坐班车回到这里。当她看到温米在睡梦中平静的脸庞时,甚至产生了另一个预感,她一直到八十岁都会拥有这样平静的睡梦,然后在晨光中醒来,她不会死去,而是会活到很远的未来。无论如何,现在最重要的是养精蓄锐,阿兰娜把这些想法都甩出去,握着管钳平躺在她身边。

在她们的上方,莱伊张开手掌,试图合上星座的形状。她有了一个新的想法——也许那日的光芒来自一颗流星,正因如此它才会这么明亮。但她又不希望那是流星,它穿过大气层,就会开始熊熊燃烧,把周围的树木都点着,她不喜欢这个场景,她希望那块也许并无特别之处的黑色石头能不至于烧得只剩一点。


等她再次醒来时,已经回到了昏暗的实验室里。有许多人在她身边来回走动,调试线路和仪器,她听见其中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回到过去的技术已经成熟,接下来可以开始尝试前往未来,不过未来比过去要不稳定得多,也许不能成功。

你的体征并不稳定,建议你多做两个深呼吸。有人走上前来,对她说,如果调整不过来,我们也可以先暂停。这是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了,如果失败,又要换人重来。

为什么要去未来?莱伊问。

那人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说未来难道不让所有人心驰神往吗?最重要的是,如果能到达一个有人类的未来,就说明他们已经度过了这场灾难,也许未来的人们可以提供解决当下难题的方法,之后他们就不必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未来,我不太明白,她说,但我会努力活下来的。

于是她再一次穿过氧气严重不足的深井,再一次匍匐过混杂了回忆的幻觉,在即将失去意识的边界,感到自己终于到达一个确定的可以目视的世界。起初只有一片无垠的天空在逐渐沉入夜色,渐渐地四周出现了闪烁的光点。莱伊发现自己站在一座极高的桥上,仰头可以看见形状奇异的建筑顶端,俯视所见则更多。

“当灯光次第亮起,城市恰似展开羽翼的银鸥。”

莱伊听见一个声音动情地吟诵道,她转过头去,发现声音来自一个“小锅铲”——不过跟兰娜姐的小锅铲不一样,它更高大,更像人,而且可以流畅地行动,她决定称呼它为锅铲。它问她从哪里来,说她不像是这座城市的居民,“那很遗憾,您大概读不懂我刚才的那个比喻,因为你不住在这里,不会知道银鸥长什么模样的。”

我见过银鸥,她说,我从过去来,过去的人们送我来这里,寻找可以救他们的人。过去也有银鸥,而且不止在一个地方有。锅铲在原地转了几圈,响应过来,告诉她它已经给领袖集群发去消息,但他们议程已满,可能需要等上很久。至于“很久”是多久,它无法向她讲述,因为这里使用的时间尺度已经大有不同,昼夜的时长也与以前不同,因为恒星不再是以前那颗了。锅铲给了莱伊一块类似工牌的东西,告诉她等到它开始闪烁,就可以回到桥上,等待领袖们接见她,在那之前,她可以自由地探索城市——当然,最好是与它一起,因为即使有工牌指路,她也可能迷失在城市的一千万条街道里。莱伊谢绝了它的邀请。

从桥上望去,地平线熠熠发亮,一直铺到她正下方。莱伊抬头,她看到星星点点的光芒,似乎与不知道多少年前雷姆必拓荒漠的夜晚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当她试图张开手,比划出星座的形状,却发现合不上了;而如果她低头,她就会怀疑世界是否刚刚上下翻转了一次,因为无穷无尽的城市一样灿若繁星,而她就这样轻飘飘地悬浮在二者之间。

你是不是什么都知道?她问锅铲。

“是的,我是所有市民的引导者。”它这样回答道。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许多问题在她脑海中打着转,她张张嘴,却突然不知道要说什么——“我想知道,病有没有可能治好?”

锅铲滴滴响了两声,然后一动不动了。过了约莫半分钟,它说:“经过检测,您现在完全健康,身体没有疾病。”

我想知道的,是我朋友的病,她说,可是,我刚好跟她有一样的病,你怎么会找不出来呢?她想了一会,决定把她所知道的症状都讲给锅铲听。

锅铲安静地听完,似乎进入了另一个模式。半晌,它说:

“也许你得了一种很古老的疾病,关于这种疾病的信息有限。恕我无法为你提供治疗原理,因为这种疾病已经消失了。也即,现在没有人会再得这种病。

从你的五官活动来看,推测你有概率情绪较往常更低落,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些鼓励,请按下……”

后面的话莱伊没有再听见,因为她已经转身离开,走到桥的尽头。我情绪低落吗?她想,我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呢?她猜测自己是高兴的,但又拿不准,因为她知道自己正在急切地寻找某个地方,某个可以让她百分之百地确定自己很快乐的地方。她推断这是更高级的矿井升降梯,这让她莫名地感到熟悉,尽管并不亲切。当然,与矿井不同,它是有门的,正在此时,单侧移门开了。

我想要到城市下面去看一看,她想,光没有恒定的样貌,伴随着距离,它也会变幻模样。比如在井下面,高处的灯光就是一点,再近些,是细细一条,如果我离城市的灯更近,它们可能会变得很亮,但也可能变黯淡。就这样,莱伊走进轿厢,她一路下降,令她讶异的是,电梯在途中并不停靠,抑或是她没有找到让它停下来的方法。她看着城市的灯火在身周快速上浮,几乎连成直线,等电梯停下来时,光芒以及点亮光芒的人们已经全部位于高不可及的上空,而她的面前惟余黑暗一片,黑暗之中传来机器运转的轰鸣声,仿佛是城市的心脏。莱伊点亮头灯,举起手中的弩箭。在微弱光芒的扫射下,她看到了人生活的痕迹,包括便携食品的包装纸,矮墙上的涂鸦——以及,空的沙地兽罐头。她揉了揉眼睛,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准了,但靠近后愈发肯定那确实是沙地兽食品,上面印刷的分明是在干燥、明亮的沙漠里生活的物种,如果有什么与过去不同的,那就是图片上它们竟然有翅膀。莱伊戴着手套用力擦了擦,没有擦掉那双毛绒绒的翅膀。

她仰头向上,几乎分不清这里能否看到天空。遥远的上方确实有光点在闪烁,但那可能只是城市的灯光。在低一些的地方,依稀可见有几个巨型平台,但暂时没有发现上去的路径。她愈往深处走,轰鸣声就愈剧烈,空气也愈潮湿,闷热。莱伊初步推断,这里可能只有存放货物的大仓库和支持城市运转的器械,就像阿兰娜运载车的尾部一样。不知为何,想到那辆运载车让她有些难过。也许正是因为难过,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她含住挂在脖子上的红色哨子,以她过去呼唤沙地兽的方式,吹出一声清脆的哨音,那声音跑了几米,就跌倒在机器运作的噪音中,莱伊蹲下身,以便观察是否有沙地兽跑来,但过了许久都不见踪影。

就在她决定按照记忆的原路返回时,突然感觉到头顶有动静,她转头去看,发现一个似乎是大型蝙蝠的影子晃晃荡荡地下来了,她握紧手中的弩,另一只手调整了头灯的亮度。等看清面前的生物时,她瞪大了眼睛。毋庸置疑,那是一只沙地兽,从短小的吻部,耸起的粗糙背脊来看,与遥远的过去没有任何区别。唯一的不同在于,它真的长出了翅膀,收在身体两侧,由毛绒覆盖的骨架和连膜组成,小到令人怀疑是否真的能支撑起身体的重量。

沙地兽,她惊奇地叹道,你可以飞了,不需要人的帮助也可以从矿井下面上来。

它似乎并不反感她,又走近了一些,对她发出轻快的叫声。

这时莱伊又听见了不同于噪音的响动,但这次是非常轻的脚步声,她提高了警惕,找了一扇矮墙靠上去,但沙地兽并未露出紧张的样子,反而显得有些激动。

“沙地兽,快上来。”一个女声从上方传来,“今天还没有给你吃药——听你的声音,你是找到新朋友了吗?你好,这里不常见有生人。你也有沙地兽得了病需要治吗?”

没有了,她说,我以前很想治好它,但空气中毒发作太快、太急了。我去找,没有人知道怎么治。

对不起,上面的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你说的情况。你旁边的沙地兽,得的是其他病。它身体里有石头,后来翅膀上也冒出来一点。

可以治吗?莱伊问。

可以。这里经常需要沙地兽探路,就会得这种病。后来,我按照很久之前的配方做了一点。那个时候,听说本来想给人用的,但成本太高,会得病的人也买不起……

在那个声音发话时,莱伊伸出手,小心地触碰眼前这只小兽的翅膀,感觉到凹凸不平的颗粒硌着她的手指。这只应该是在人类养殖下长大的,这里的环境并不会吸引任何野生沙地兽到来,因此它没有野外那么高的警惕心,要温顺许多。即便如此,她也知道沙地兽在她的抚摸下一动不动更多是出于包容,哪怕她不识趣地及时收手,它也会一下从她手底溜开。

……现在材料便宜了,就做出来给沙地兽试一试,结果不用改良就有效。沙地兽,其实和人很像,对吗?

是的,她说。

那个声音说,谢谢你。

“我可以向你买一盒吗?”莱伊抬头问,在黑暗的环境中她看不清站在平台上的人的面庞,她猜测她不下来是因为她们在晚上会封锁下到地面的通道,“可以拿我的东西来换,我有弩,哨子……还有我的头灯,也可以给你。”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会,然后以她能听见的最小音量说,那个头灯,我很想要。这下面总是那么黑,虽然勉强也能看清,但有更近一点的光,会好很多。但是,你怎么回家呢?

我记得来路,莱伊说,我很熟悉黑暗的环境,不会走错的。

她等了一会,听到声音说,我还是让沙地兽跟你一起走一趟吧,这样如果你迷路了,至少可以跟着它回到这里。沙地兽……有时候很恋家,在这方面记性很好。莱伊说,好。于是沙地兽衔起她的头灯,向晦暗的上方飞去,片刻后又带着药下来,莱伊把那个小小的盒子握在手中,回头望去时,发现一盏圆圆的灯在钢铁平台上亮起,很微弱,但在黑暗中足够明显,像是某种致意。

“以后,你会照顾这只沙地兽吗?”莱伊问。

“它是我的朋友。”圆圆的头灯说。

再见,她说,再见。回去的路似乎比来路要复杂许多,无意经过的路口此刻都成为抉择的难题,莱伊走得很慢、很耐心,仿佛在花时间与黑暗达成共识。她已经不太记得起上一次面对黑暗浑身发抖是什么时候了,对黑暗的恐惧本身早已消弭,留下的是等待时一种漫长的情绪:等待双眼适应黑暗,识别出容易被忽略的细节,等待任何不明来源的声音消失,等待人们在矿井上列好队后,再去发现少了某人。莱伊忽然想,是不是离开了矿井,还是一样?是不是过去,现在与未来都一样?她攥紧了手中的药盒。

不知走了多久后,她忽然发现地面的黑色稍稍浅了一些,连纹理都更清晰了。与此同时,几块颜色更深的区域在墙上、垃圾袋上、沙地兽的脚下浮现,就像一片平静的水面泛起涟漪。这不是错觉,莱伊猛地抬头,看到正上方的一线天露出苍白的颜色,转瞬变得金黄,色彩鲜艳的恒星晃荡到她头顶的缝隙间,城市运转,它也在更高处运行,并无憧憬地开始它上亿年生命中并不特别的一天。同一时刻,它无意中呼出的热气正舔舐着巨构阴影中一名旅人的脸庞,她伫立在原地很久,然后向前迈出一步、两步,让自己笼罩在暖色的曦光下,仿佛是此生第一次见到太阳。

沙地兽,太阳出来了,她说。


太阳在未来城市升起的瞬间,连同其他许多瞬间一起,成为她在离开实验室后依然铭记着的事物。那是已经不再被需要的生命体脑海中翻涌的记忆,仿佛直视强光数秒,又闭上眼睛时,眼睑下浮动的残像。后来,她确实见到了未来世界的领袖,他们沉默、肃穆,起初对她带来的要求持否定态度。莱伊对他们说,他们的来处是她的现在,正如她的来处是她的过去,如果沙地兽不复存在,沙地兽也不会长出翅膀了。他们以隐秘的语言交谈,花了一些时间把他们的知识整合成过去的人们能解析的形式,最后给她一份文件,告诉她这是可以带回过去的东西。

实验室内的人们很高兴,至少就莱伊的判断来说是这样。他们将她带入一间房间,没有对她说什么。房间很黑,空无一物,似乎只是一个自然生成的凹陷,连一盏巷道灯也不见有。过了很久、很久,别处隐隐传来人声莱伊把耳朵贴在墙上,听到他们的交谈。把这些线都拆了吧,他们说,还有这些照明灯,也卸下来,还有那个人,等会试试看能不能洗掉她的记忆。如果不行,就另说。

这么多天来以来,莱伊从来没有这样、这样想念她的沙地兽。


“莱伊姐说螺纹博物馆今天有可能寄信给她,她填了我们的地址,所以,我会在家里等邮差。”

阿兰娜脑海中回响着温米今天早上的话,她说这话时咧开嘴,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不过,事实证明小姑娘其实没必要这样,因为阿兰娜途径加油站时,正好与邮差碰面,他身上的螺纹自然博物馆标志太过明显,她一眼就认出了他。现在,她手里攥着从邮差那里拿来的信封,打算等回到家好好打趣一番温米。她请了半天假,希望能早点回到家,毕竟不放心她一个人待着。现在时间是下午三点,等她回到家的时候,天大概还没有黑。

车厢空空荡荡,副驾驶上也没有坐人,这令她“稍微有些不适应”,至少她是这么对自己说的。阿兰娜把车开进昏暗的等候通道,打开驾驶舱的灯,挡风玻璃上没有倒映出一双专注地望向窗外的紫色眼睛,看来她在过去一个星期屡试屡败的预感又失灵了,就像她的音乐电台一样,不知为何,它刚刚已经转为一片令人不安的嗡鸣,就像秒针细密的转动,或雨拍击玻璃的声音。忽然,一个机械的人声出现了:

各位居民,雷姆必拓现已进入紧急状态。为应对已经及可能到来的轰炸,乃至核打击,请以最快的速度前往距离最近的地下避难所,现公布地下避难所的位置。

阿兰娜踩下刹车,聚精会神地听着播报。不只是她的运载车,所有车辆都静止了,时间在这一刻凝固。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在她面前横亘着一个岔路口,仿佛已经在此埋伏多时,就等着摆她一道。往左是距离最近的避难所,根据她的经验估计,约三十分钟车程,往右是回家的路——如果那个家现在还在——它一定在,阿兰娜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不要一拳头砸在腿上。没错,她可以开一个半小时到家,然后再前往另一个避难所。然而,她意识到自己对即将到来的事物一无所知,而莱伊曾说它会毁了所有的生活,那它毁灭她和她的运载车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

这时人们已经全然反应过来,刺耳的鸣笛声从她背后涌来。她脑中一闪而过温米坐在旧宅门口的阶梯上等待她父亲回来的画面,他被列为一场矿难的失踪者,那场矿难夺走了太多人的姓名,最后当地的保险公司都申请破产。等待的一个瞬间,等待的一小时,等待的一天——阿兰娜没有再犹豫,发动引擎,向右拐去,车流涌动,没有一辆车跟上来。


因为太过疲惫,莱伊又进入梦境中。一开始,她再度置身于逃难的面包车上,听着人们急促的呼吸,但梦没有继续下去,而是被另一个蜃景介入。有人在对她说话,她从脸上的神情判断出那人来自未来,谨慎的话语自其口中流出。

我们已经可以穿越时间。在未来,我们修建了一个档案库,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座包含了所有瞬间的博物馆,从过去到未来,无所不有。它还差一个职员,我们想到可以邀请你前来。

莱伊想起了她与阿兰娜和温米一起游览的那座自然博物馆,想起了沉默的鲸鱼与色彩鲜艳的鸟儿。包含了所有瞬间的博物馆,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形容,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心在怦怦跳,里面会有我见到穿过巨大黑云的光的时刻吗?我可以知道它从哪里来吗?

所有时刻,所有时刻都在我们的记录范围内,那人说,但需要调试,而且不能停太久。

莱伊终于明白,时间这一潜藏在实验员的布线,沙地兽的翅膀,运载车司机的叹息中的事物并无什么特异之处,它只是又一口矿井,人可以乘坐升降梯在其中穿梭,当头灯照亮岩壁,便反射出刹那微光。而她依然担任矿工的角色,下降到井深处的未来,寻找人们求之不得的矿藏。然而,她总是在等待那个时刻:一缕如鱼鳍、如月牙的细线自黑暗中浮现,天光洒向幽暗的所在。然后,她可以弯腰钻出矿井的入口,那样广袤的黑暗只有一个狭小的入口,而在入口之外——一个念头忽然闯入她的脑海,我还没有还清兰娜姐的车费,也还没有告诉橙眼睛她的病是可以治好的,是的,所以她想要逆着时间的重力上升,一路回到遥远的过去。

不过,阿兰娜存在吗?温米存在吗?也许她们只是调试出来的形象,或者她自己的虚构。但莱伊知道,自己无法虚构出优惠券的日期,一辆运载车的里程数,涤纶、棉和人造丝,实验员大概也不会留意它们。甚至直到此时此刻,她才发现它们非常、非常重要,尽管她依然无法记住它们,但她很高兴这些名字存在,就像她也很高兴自己能够确认她们的存在,不是在已经成为标本的过去,或现在,或她们尚且一无所知的未来,而是在无关这些的明亮之地。不过,那不是一个没有时间的地方,相反那里的一切流逝得比任何地方都快,沙地兽也还没有长出翅膀,莱伊能感觉到,只有自己把守着通向它的门扉。

我不遗憾了,这个想法如同一声叹息,将她拥抱。

我……来不了了。她对未来的人说,请问,你可以把我送到过去吗?

略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未来的人很自然地应允了。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那人平静地对她说:

“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


这是我遇到的第几只沙地兽呢?莱伊看着面前双眼明亮、爪牙尖利的野兽想,可以是第一只,也可以是最后一只,如果时间不重要,那次序也无关紧要了。不过,你并不是我最先在我的记忆里留下烙印的那一只。

沙地兽,你挑一辆车爬上去,跟大家一起去避难所吧。她用手挠挠它的背扇,说。这是她在地下学来的安抚手段,但出乎意料,她发现眼前这只沙地兽并不恐慌,没有剧烈地刨腿,也没有转头四下嗅闻。灾难要来了,沙地兽,你的同伴们没有通知你吗?沙地兽是不会回答她的,只是用湿润的黑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莱伊索性把它抱起来,放到一辆敞篷卡车里,所有车辆都一动不动,形成暴风雨来临前的海面。然后,她转身环顾四周,想要找到与记忆中相符的景象。正当她逆着车辆的朝向迈开大步时,她注意到沙地兽从车上一跃而下,跟上了她。

你想跟着我,对吗?可是我是不会去到安全地带的,也不保证能保护好你。

沙地兽沉默不语。

真奇怪,沙地兽,你不害怕。你为什么不跟你的同类一起走?如果你能活下来,你或者你的后代就可以长出翅膀,在天上飞,我保证。所以,你刨一个洞,藏起来吧。

沙地兽还是沉默不语,莱伊往前走两步,它就亦步亦趋地追随她。忽地,莱伊感觉到了什么,仿佛整片原野,所有的天空都在齐齐呼唤。她对这种感觉再熟悉不过,在她跟随着远亲狩猎的那几年,她就学会了留意草丛的扰动,沙石滑落的声音,鸟类翅膀的摩擦,当它们在同一个时刻发生,她就可以蹲下身子,调整瞄准镜。即便是在黑暗的矿洞里,也有相似的迹象,一缕风的逃逸,岩石触感的变化,水流奔涌的响动。一定要记住它们,因为关于出口的预感总是在一瞬间到来的,稍有不慎就会错过。然而这次又与此前不同,因为迹象来自所有时间,来自其中光芒点亮的无数瞬间,聆听,她对自己说,莱叶菈,仔细聆听,于是她发现,它们齐齐指向同一个时刻。

她回头看看沙地兽,下定了决心,掐住哨子,吹响。沙地兽受到感召,飞快向她奔来,她蹲下身拉开背包的拉链对它敞开,而它一跃而起,落入其中。随后,她站起身,看向车的长河的另一岸,在那里,阿兰娜因为担忧她看不见她,跳上了车顶,她大幅、用力地对她挥手,那只手中攥着起皱的信封。

一瞬间,所有的预感都消失了,过去,未来与更远的未来变得无足轻重。没错,燃油费我还没有还清,她想,我还没有告诉她们病是可以治好的。而且,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值得一份在博物馆的工作,我想知道这只沙地兽究竟有没有可能在我身边平安长大,它会度过完整的一生吗?于是,为了到达对岸,她进入凝固的海洋。起初她谨慎地在车的缝隙间穿行,后来,因为速度太慢,她索性用手把自己撑起来,翻过一辆辆车的顶棚,无暇顾及天边迫近的黑云,以及从其中一扇车窗中射出的眺望对岸的目光,那目光跑得比她更快,来自二十年前,也就是此时此刻。而她也越来越近,对岸的身影越来越清晰。她用自己的眼睛看见她的神情由讶异忽地转为惶然,甚至没有大喊让她快点上车,她开口了。我——我不会跟着那些车走。我也说不清我的想法,也许只是把这个给你,但现在都不重要了,没有时间了。你去找一辆车,让司机带你走吧,我看看车牌号,这里说不定有我的熟人——

她眯起眼,焦急地扫视车的汪洋。

我知道了,小锅盖不在这里,莱伊说,你要去找她,我跟你一起去。我想好了,我不害怕。我可以瞭望,如果需要,也可以狩猎。

十五秒后,她已经坐在了运载车的副驾驶上,手里拿着一只皱巴巴的信封,背包里的沙地兽探出头来,扒住她的肩膀,咬住她的防风帽。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她一瓣一瓣地展开信封,同一秒,鸣笛声声,大路上停滞的车流开始移动。时间已经越过了长久以来困扰她的那个谜题般的瞬间,时间向上继续生长。

亲爱的莱叶菈小姐:我很高兴地通知您,经过讨论,我们决定聘用您担任本馆的管理员。您学识渊博,又对自然界有充沛的热情和好奇心,相信我们能共同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请您收到这封信后,于一周内到馆确认相关事宜。祝您身体健康,生活愉快。雷姆必拓螺纹镇自然博物馆。

运载车开动了。

“我们会往东北方向走,这条捷径我走过很多次,地形我都认得,相信我,我们五十分钟之内就能到家了,这里先上坡。”

她看向后视镜,上面的景象越来越暗,最后整个后视镜都变成一片漆黑,仿佛镜片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打开车灯,”她听到司机的声音微微发抖,但很坚定,“你曾经在飓风卷起的尘土里救过我的命,加把劲,这次又要靠你了——把车灯打开吧。”

没有迟疑,莱伊按下按钮,同时同刻,阿兰娜一脚踩下油门。一刹那,远处起伏的丘陵,广阔的平原,以及下方逐渐远去的熙熙攘攘的车海显露出模糊的轮廓。在那里,一个孩童因为光芒的安抚闭上双眼,开始做梦。而光亮如同海浪,击碎在黑暗的磐石上。

Notes:

这篇为莱叶菈而写的故事,故事灵感及相当一部分场景是对电影《堤》的拙劣模仿。我对其中许多细节进行了延伸和篡改,失掉了电影原有的圆环般的凝练与隽永。因为写的时候不仅是想着要有一个美的故事,更出于私心想留下许多属于莱伊的时刻,也想要更多地接近去咧嘴谷和模组、密录里的温暖调性,总之,还是希望读到这里的你能喜欢这个故事!